在墨西哥聯邦政府為境內各州拍攝的宣傳片中，優美的自然風光、古老的瑪雅文化遺址與精美的琥珀成為恰帕斯州的象征。漫步在圣克里斯托瓦德拉斯卡薩斯古老的大街上，大大小小的琥珀博物館、琳瑯滿目的琥珀商店隨處可見。在中心市場旁的手工藝市場，更有著眾多的印第安攤販現場制作、販賣各式的琥珀制品。事實上，在十多年前，琥珀還只是恰帕斯印第安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圣物。那么，在這十多年里，琥珀又是怎樣從圣物轉變為恰帕斯的代言和印第安社會的重要經濟支柱呢？琥珀屬性的這一改變，對印第安地方社會又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呢？
恰帕斯琥珀：大自然賜予印第安人的圣物
我們熟知的琥珀，是指遠古時代松科松屬植物的樹脂埋藏于地層，經過漫長歲月演變而成的化石。根據顏色及內部的材質，琥珀通常可分為金珀、蟲珀、水珀、花珀、藍珀、血珀（紅珀）等。純正的琥珀透明如同水晶，光亮如珍珠，色澤更是像極了瑪瑙。波羅的海沿岸是全球琥珀的最大出產地，緬甸以及包括墨西哥、多米尼加在內的墨西哥灣也盛產琥珀。幾千萬年前，墨西哥南部屬于熱帶氣候，當地植被豐盛，尤以盛產一種被印第安人稱為祖先樹的Hymenaea樹。這種樹木會在生長過程中釋放大量的樹脂。樹脂積淀的過程中又包裹了大量的蟲子、飛蛾、螞蟻、蜜蜂以及各種植物的樹葉。在經過數萬年的沉淀之后，最終形成了這一片的琥珀礦藏。通常情況下，從樹脂積累到琥珀形成，最少要經歷500萬年，而恰帕斯的琥珀卻經歷了2500萬多年的沉淀。由于歷史悠久，加之Hymenaea樹脂純凈，恰帕斯州的琥珀在質地、色澤和純凈度上都屬上乘。
很早以前，恰帕斯的印第安人便注意到這片大自然賜予他們的饋贈。琥珀形成的漫長歷史以及其堅硬的質地、光亮的色澤使印第安人視其偉圣物，認為堅硬、光亮的琥珀是運氣與友誼的象征，同時亦能保護人們免受疾病與惡靈的侵襲。因此，古老村莊里的巫師將琥珀磨制成粉，制成印第安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藥物。此外，印第安人還將琥珀制成各種飾品佩戴在身上，人們認為琥珀飾品能夠抵擋疾病，并為人們帶來好運。即便至今，在一些偏遠的印第安村落中，一些婦女仍然喜歡將琥珀制成鼻環，佩戴在鼻孔之中。對于尚未成年的兒童而言，琥珀飾品更是保佑他們免受疾病侵擾、健康成長的重要物件。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圖1 3A金珀手鏈
除了日常生活的佩戴外，色澤光亮的琥珀也一直都是印第安人祭祀的重要物件。在墨西哥恰帕斯、瓦哈卡、尤卡坦甚至臨近的危地馬拉的墓葬中，考古學家發現了大量琥珀的物件。其中有作為項鏈的掛件，也有圓形的大耳環，最為常見的則是一種圓形的小圓片。印第安人認為，這些琥珀制品能夠庇佑逝者，使之在去世時免受痛苦。
從圣物到商品：恰帕斯琥珀的現代化之旅
由于琥珀形成的漫長年限，加之其作為不可再生資源的屬性，很早以前，琥珀便成為與黃金等值的商品。在公元前的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在盛產琥珀的波羅的海沿岸，大量的琥珀原石被加工成為裝飾品，從北海到波羅的海沿岸的琥珀出產地，經過維斯瓦河、第聶伯河運輸到南部的意大利、希臘、黑海、埃及等國，再經由陸路運輸到遙遠的亞洲，形成了世界歷史上聞名的琥珀之路。在當時，經由此路運輸的琥珀價格與黃金不相上下，而色澤純凈、顏色艷麗的血珀更是價值連城。
不僅國外，中國琥珀貿易的興起也有著悠久的歷史。國人對于琥珀的喜好除了與琥珀本身的固有屬性有關，亦與佛教文化在中國的滲透有著密切的聯系。與珍珠、瑪瑙等一樣，在佛教文化中，琥珀被視為佛教七寶。佛教傳統認為，琥珀千萬年形成的歷史象征修行之人的苦修之旅，其光亮的色澤、堅硬的質地更能賜福于人，使修行之人免受身心痛苦、獲得心靈平靜。因此，琥珀常常成為修行之人必須加持賜福的寶物。商品價值與文化屬性的雙重附著，中國商人很早就了開始了對琥珀貿易的參與。由于地緣關系，從公元1世紀至20世紀初，中國市場上的琥珀主要從緬甸進口。20世紀40年代，由于英國入侵緬甸及其對緬甸國內琥珀的掠奪，中國商人逐漸從緬甸琥珀市場中撤離，波羅的海的琥珀開始成為中國琥珀市場的主要來源。
盡管恰帕斯的琥珀質量上乘，但在印第安社會漫長的發展史中，作為圣物的琥珀甚少被交易，淳樸的印第安人年復一日的佩戴著這些大自然賜予的圣物，并用它來治療各種疾病。在西班牙人入侵墨西哥后，歐洲人開始深入到恰帕斯地區，在發現當地豐富的琥珀資源后，他們用一些皮具、食物與印第安人交換琥珀。然而，這一交換是零星的，并沒有形成規模。在墨西哥現代民族國家建立之后，在國家對印第安人的管理控制下，加之墨西哥國內長期存在的種族歧視，印第安地區的琥珀并沒有得到開發。變革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當時的墨西哥政府開始實施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國內的市場也隨之開放。尤其是在1994年，墨西哥政府與美國、加拿大簽署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后，大量的國際資本涌入了墨西哥，開始了對墨西哥國內市場開發的過程。
然而，恰帕斯開發的進程卻因為印第安薩帕塔的起義而中斷。1994年1月1日，恰帕斯印第安人組織的薩帕塔民族解放軍突然起義。導致印第安人起義的原因在于他們對長期貧困的經濟狀況、落后的社會發展水平和墨西哥政府推行的文化同化政策的不滿，他們希望通過起義喚起國內乃至國際社會對墨西哥印第安社會發展的關注。薩帕塔起義使恰帕斯州的局勢變得動蕩，而1996年薩帕塔與聯邦政府的和談破裂以及1997年發生的印第安人屠殺事件更是加劇了這一地區的緊張局勢。在動蕩的社會環境下，整個恰帕斯州的經濟都受到了較大的影響。直到2000年，在薩帕塔自治區建立后，這一地區的局勢才趨向平靜。
2000年，為了恢復本地的經濟，恰帕斯州政府制定了新的經濟發展規劃。立足于本地豐富的印第安、瑪雅文化遺留以及自然資源的州情，州政府提出重點發展旅游產業、兼及自然資源開發的經濟發展方針。在這一背景下，琥珀被構建成為印第安文明的象征，并在旅游推介會上重點介紹。當年年底，恰帕斯州政府打出了恰帕斯琥珀的商標，并在城市西邊的La Merced教堂旁修建了州內第一家官方的琥珀博物館。為了重點推介這一旅游產品，恰帕斯州、圣克里斯托瓦德拉斯卡薩斯市政府更是連續多年舉辦琥珀博覽會，邀請國內外客商前來參加。
對于歐洲人而言，他們有著開發琥珀的悠久歷史，且無論就質量還是價格上而言，與位于墨西哥偏遠山區的恰帕斯相比，家門口的波羅的海的琥珀有著較大的優勢。對于后期的恰帕斯琥珀，歐洲商人們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因此，在恰帕斯琥珀開發后的數十年里，當地的琥珀產業并沒有得到較大的發展。從2000年到2009年，恰帕斯的琥珀價格始終維持在10比索/克左右，質量最好的3A琥珀，價格也僅僅維持在30比索/克的水平。琥珀低廉的價格意味著其產業鏈的尚未形成。在當地，僅有少數的工匠開發一些平地的礦藏，將其制作成手工飾品在旅游市場上販賣。由于知名度低，經濟收益并不好。
恰帕斯州琥珀貿易是在中國商人的參與推動下迅速發展的。2008年，在全球經濟的蕭條情境下，黃金一躍成為當時抗跌性最強的投資品種。2009年上半年，全球的黃金價格再度攀升，一度引發包括中國在內的黃金投資熱潮。在黃金投資的帶動下，包括珍珠、琥珀在內的其他珠寶也成為國內投資新的熱點。在這股熱浪下，天然就是商品的琥珀成為中國商人關注的對象。在波羅的海琥珀價格持續攀升的情形下，美洲的墨西哥、多米尼加的琥珀逐漸走進了中國商人的視野。由于價格低廉、色澤純正，恰帕斯州的琥珀吸引了大量的中國商人。據市中心香港餐館的李老板回憶，僅在2009年，先后就有20多名中國商人來此收購琥珀。而在2014至2015年間，更有近10位中國商人長期駐扎在圣克里斯托瓦德拉斯卡薩斯，大規模地收購當地的琥珀。
與歐洲人不同，中國商人對琥珀的純凈度極其講究，色彩純凈的恰帕斯琥珀受到了商人們的極大青睞。在國內琥珀價格居高不下的情形下，為了獲取更多的貨源，中國商人不斷抬高琥珀的收購價格。以當地最為常見的金珀為例，其價格已從2009年年初的30比索/克上漲到高峰時300比索/克。即便是在當下，其價格也持續穩定在200比索左右。而血珀、藍珀更是價值連城。琥珀價格暴漲使印第安人開始以新的眼光審視著這些大自然給予的饋贈，并對當地的社會生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圖2 藍珀珠子
Simojovel:一個琥珀村的變革
Simojovel 是位于恰帕斯州府圖斯特拉古鐵雷斯130公里外的一個印第安城鎮。在遠古時代，Simojovel是一片長滿了Hymenaea樹的熱帶叢林。在經歷了幾千萬年的滄海桑田后，Simojovel的地下蘊藏著大量的琥珀資源。如今，在這個城鎮里，幾乎家家戶戶都在從事著琥珀產業，當地每個月的琥珀產量持續保持在35公斤左右，幾乎占據了墨西哥全國琥珀產量的90%。琥珀產業的發展，對Simojovel民眾的日常生活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圖3 simojovel街景
與恰帕斯州的任何一個城鎮一樣，10多年前，Simojovel的農民們延續著祖祖輩輩農耕傳統，以種植咖啡、香蕉和萊豆為生。在琥珀產業興起以后，他們迅速的拋棄了沿襲千年的生產模式，投入到對琥珀開發中。對于大多數人而言，他們對琥珀產業的參與是從礦工開始，如今，在Simojovel，當地有著5000多名礦工。Fernando便是其中一位。他告訴我，自從2009年恰帕斯琥珀價格暴漲后，他就再也沒有種地了。每天早上7點，他準時離開家，前往遠處的礦山開采琥珀。當地琥珀礦藏多位于陡峭的山上，因此，他們多選擇從半山腰開采。一旦發現礦藏，便可向下和向上同時開掘。為了保證琥珀的完整性，他們的工作必須小心翼翼，不能動靜太大。由于這一地區的土質并不堅硬，開采導致的塌方使得礦工時有死傷。一天的工作一直持續到晚上5點，直到夕陽落下時，他們才會匆匆忙忙地趕回家。Fernando的妻子和3個兒子，為了補貼家用，白天時也會前去礦工們廢棄的礦藏中尋找原石。盡管生活很是辛苦，但Fernando的月收入在5000比索以上，這個水平已經大大超出了恰帕斯州其他城鎮印第安人的收入，甚至可以與圣克里斯托瓦德拉卡薩斯的公務員媲美。然而，琥珀開發最大的受益者并非這些底層的礦工，而是那些承包礦山，雇傭工人開發琥珀礦藏，并將琥珀賣給外國人的本地礦主。Luis便是其中一位，他在Simojovel擁有自己的礦藏，雇傭了20多個當地勞力參與琥珀礦藏的開發，月收入在50萬比索左右。在Simojovel，像他這樣的礦主大約有著20多個。

圖4 simojovel琥珀礦工正在挖掘礦藏
琥珀產業的發展，不僅改變了傳統印第安人的勞作模式，同時也將地方社會的Simojovel納入了全球化的網絡之中。伴隨著城鎮經濟的迅速發展，汽車、手機、電腦以及各式各樣的新興家電開始進入到這個偏遠的印第安小鎮。在當地生活水平迅速提高的同時，琥珀產業的發展也極大促進了當地社會政治文明的進步。事實上，無論是上個世紀初的墨西哥大革命，還是上個世紀90年代爆發的薩帕塔起義，Simojovel的民眾都表現得較為冷漠，更是少有民眾參加。2015年，涅托政府主導了一系列改革。在資源方面，改革之后的墨西哥政府允許國外資本參與本土資源的開發。在這一趨勢下，部分中國商人直接入駐Simojovel，他們試圖繞過當地精英，直接購買、開發當地的琥珀礦山。中國商人的這一行為引起了素來平靜的Simojovel民眾的極力反對。他們認為，中國商人的行為是對琥珀資源的掠奪，這一掠奪忽視了本土印第安人的利益。作為當地人，他們而非國家才是琥珀礦藏的真正所有者。在這一訴求下，Simojovel的民眾們舉行了多次游行，公開反對政府的這一改革。最終，在民眾的強烈反對下，Simojovel的市政府只得遵循民意，禁止中國商人直接參與琥珀礦山的開發。
在繁榮地方經濟、促進社會發展的同時，琥珀產業的迅速發展也給Simojovel的地方社會帶來了極大的挑戰。集體的宗教生活、村社精英的權威都在琥珀產業的迅速發展中讓位于商業利益的追求，古老印第安社會的村社傳統在Simojovel已經消失殆盡。經濟的飛速發展與傳統權威以及文化傳統的喪失給這個城鎮帶來了諸多的社會問題。一方面，琥珀礦藏的無序開發給當地的自然環境帶來了永久的破壞。而在Simojovel的小鎮上，大大小小的妓院多達百家。此外，吸毒也成為當地社會的重要問題，吸毒返貧的家庭大有人在。而在中國人成為Simojovel琥珀主要客戶的當下，針對亞裔居民的搶劫行為更是時常發生。在生活水平提高的當下，越來越多的Simojovel人開始覺得不知所措。

圖5 琥珀礦藏開發對環境的破壞
從宗教圣物到交易商品，在短短的10多年里，恰帕斯的琥珀完成了現代的轉換。這一轉換是作為地方社會的恰帕斯，在中國資本的進入下被迅速納入全球社會的進程，同樣也是恰帕斯的地方社會在商業資本的沖擊下經歷的現代轉型的過程。作為后發展地區，恰帕斯印第安社會這一轉型的實質是在全球資本的攜裹下、被動的現代化的進程，也是商業文明對印第安地方社會強制植入的過程。與西方社會原生的現代化進程不同，來自異域社會的現代文明與印第安社會之間的不匹配關系給當地社會帶來了一系列問題，甚至威脅到古老的印第安文明的傳承。在恰帕斯印第安社會未來的發展進程中，如何平衡印第安文明與現代文明之間的關系，建立適應于恰帕斯印第安社會的文化生態，仍然是現代化進程中的印第安人必須持續面對與解決的重要問題。